「當生命裡的潔癖一層層剝除墜落之後,冒險的心就此產生了。」張曼娟這麼分析她過往的心境歷程。
從原本是個自我封閉相當深的人,到經歷過一場荒謬的情愛官司,總是擔心生活離軌的她,忽然間明白,人生實在是很值得冒險,因為就算再怎麼小心翼翼,危險也很可能會主動找上門。既是如此,何不主動出擊,尋找更適合自己的可能性。
由於這樣一個轉念,她生命底層潛伏許久的好奇心睜開了眼睛,被打壓慣了的脾性也逐漸冒出頭,那段時間,她觀察著新鮮的自己。
在生命的廚房裡,她開始試著替自己點餐,於是發現自己偏好的口味,其實比想像中要華麗得多。
她明白了自己是個輕量級的享樂者,並且毫不諱言的說,舉凡美食、旅行、音樂,這些和感官知覺相關的事物,最能魅惑她;同時,她也是個輕量級的工作狂,將大半時間撥給了教學、創作、經營工作室,態度雖然專注,然而心情卻是遊戲的;當然,她還是個輕量級的哲學家,不露痕跡地引領著一群人的思考,往前方走去。
這些輕量級的行事風格 ,匯集成一股重量級的生活觀,形成了新的張曼娟。
【浮出水面之後,再沉潛】
只是,這一切的轉變都僅算是初期。
這時候的我們明顯感覺到一股氣勢,那從張曼娟身上所流洩出來的,一種興致勃勃的衝勁。她想做的事太多,彷彿是為了填補以往的生命荒地;她總是有著最敏銳的預感,在眾多的聲音之中挑選最佳方向,自信滿滿;然而,卻逐漸忽略氣喘吁吁的自己。
一次全身健檢中,醫生語帶保留地要她有心理準備,並且安排更進一步精密的檢驗。這對張曼娟而言,無異是一個相當大的震撼,彷彿生命的歡愉被瞬間拔除,強烈的剝奪感出現在她心中。
那段時間,她顯得低調而沉默,似乎總在思考著些什麼。
數次複診下來,醫生排除了各種不利的可能性,終算還給她一個平安的回答。經歷過這趟起伏轉折,張曼娟先前像是浮出水面大口喘氣的人,如今,轉而沉潛進入深遠的海底,急燥乍然消逝,她開始學習起均勻平緩的呼吸。
她看到過往總讓自己的心靈急跑在前,身體遺落在後,於是,她將觀注的焦點移轉到了身體與精神的協調,重拾起從容。
倘若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柵欄,過濾著生命裡可承受與不可承受之物,那麼張曼娟心中的柵欄間距,因為意識到身為人的脆弱與堅韌,而變得越來越寬,對她來說,以前總會放在心裡的事,如今都可以輕易地流過了。
【母后,還是後母?】
褪除燥熱的脾性之後,強烈而明顯的性格稜角也逐漸圓融,彷彿另一種生命角色隨時都將蘊釀成形。
直到最近,聽到有人戲稱張曼娟為「母后」時,讓人不禁愣了好一會兒。似乎,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已經出現。
無論在教學上,或者經營一個作家經紀工作室,她所站立的位子,都像個「母后」──有時,她傾聽著學生們的生活意見,準確且適度地給予回應;有時,在燈下閱讀著一篇篇年輕作家的新稿,檢視整個故事架構的完整性。
責任雖然相當沉重,但心境卻十分柔軟。
說得更精準些,她其實更像個「後母」,而且還是個「不安好心」的後母。
圍繞在她身旁的人,幾乎都比她年輕許多,這些人後來有的在她推促監督之下,成為一名寫作者;有的則成為同事,與她並肩作戰;當然,更多的是源源不絕,在課堂上交互影響著的學生,甚至成為了生命中的朋友。
有點冤枉的是,因為這些人,她被迫成為最年輕的長者。
擁有一群年紀頗大的孩子。
她像是將他們從生母的身旁接手過來,陪著這些孩子進入另一個年歲的小媽。只是,她的心臟偶爾會發發脾氣,幾次的昏眩窒息,提醒著她仍要留些注意在自己身上。每當此時,她總會開玩笑地說:「我是個壞心的人。」
當她整個人的生命情境悄然轉變的同時,卻有一樣東西是她始終不忍捨棄的,那便是:玩耍的樂趣。
因此,往往每隔一段時間,她總要替自己找到新鮮的玩意兒。那或許是一處別有洞天的花園,也可能是一隻傳說中身世坎坷的玩偶,甚至是一道好吃的餐點。然後依照她的性格,絕對要呼朋引伴,玩賞得轟轟烈烈。
更多時候,她也在這樣的玩耍之中,觸發了另一個層次的思索。
她從不否認,自己是個感官女子,在觸覺、視覺、嗅覺、味覺、聽覺之中,尋著了一個有趣的天地,並且體會著在此之中,人們的心情。
對她而言,那絕對是一個值得認識的小華麗世界。
【夢想,最大的感官享受】
但是,倘若問她什麼是最大的感官享受?張曼娟一定會回答:夢想。
身為創作者的她,目前最期望的是寫出一部新的長篇小說。張曼娟坦率地說,散文比較接近她各個時期所遭遇的記憶,挑戰性在於不能重覆自己,而雜文較像是一場演說,分享著生命感悟的總整理。這兩者,雖有其難度,卻又遠不及長篇小說。
她認為,長篇小說之於她,如同一座等待被發現的美麗秘境,還未進得裡頭之前,沒人可以料想到會看到什麼,那種忐忑的心情,令她感到十分興奮。
但同時也充滿著痛苦。
特別是前期的架構,自我情感的投注,往往會讓身為寫作者的她,精神上感受到莫大的壓力。這是張曼娟在寫散文或者雜文時,從未出現過的心理狀態。她猜想,或許是長篇小說的篇幅與轉折,最接近真實人生,而裡頭人物的情感起伏、喜樂苦痛,要比其它規模的寫作來得貼近而深刻。
為此,她甚至要自己腳步更放慢些,讓給自己較大的喘息空間後,再著手進行資料的搜集,以及故事的規畫。
令人不解的是,明明知道長篇小說對她來說,是一個沉重的負擔,為何曼娟老師卻將它擺放在心中的首位。
「或許,這就是我純文學的夢想吧。」
張曼娟以簡單而悠遠的口吻這麼說著。彷彿,某個故事已經在她心中隱隱滋生,以一種魅惑聲調,催促著她別再遲疑。
該是落筆的時刻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