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少有人能夠在這裡與她進行一場訪問。很少。
若非熟識而值得信靠的朋友與學生,張曼娟幾乎不會讓這個空間,曝光在其他人的面前,更何況是接受一家雜誌社的邀訪了。
「這裡是我的家呀,我的生活、寫作與工作全都對大家公開了,我只希望這一點點私人的生活空間可以不受打擾。再說,我必須照顧到與我同住的家人感受。」張曼娟解釋。她一邊說一邊注意我:你這樣坐,舒服嗎?她整個人盤坐在沙發椅上,脂粉未施,很輕鬆自由的樣子。她希望別人也能感到自在。
這裡是張曼娟的住所。就是在這兒,一處祕密基地,張曼娟為多年來的華文讀者創造出了許多動人心弦的著作。然而,這裡很平凡,絕不像週刊上刊載的名人居所那般,有著炫奇卻似乎接近於樣品屋的空間設計。張曼娟的家,其實平凡得讓人更容易相信,她的確是在這裡生活著;她正是如此平易近人地生活著,才能夠貼切地寫出普羅大眾的內心感受。
【家庭的角色與份量】
從此處的空間開始聊起,張曼娟說到她對於家庭的感覺和定義。
過去的她,對於家庭的定義是單一而簡化的。她的家庭成員很少,有父親、母親以及一個弟弟,是當年模範的家庭組合。以前,她深信家庭必須是有形的,一定要這四個人聚在一起了,才像是一個家。
「只要父親出遠門了,或是弟弟不在家,我即使知道很快可以見面(有時甚至是中午就會見到面),但當年多愁善感的我,竟然就會凝聚起家人分離的情緒,因此莫名地在心底憂傷起來。」張曼娟回想著。
當她漸漸長大以後,她開始從周遭朋友或是自己的家庭明白,一個家,始終是要面對成員的別離的。
「若是狀況好或是樂觀看待,可以說像是一盆蒲公英,風一吹,家人們就從花蕊裡飄散出去,落在天地的某一角落;」張曼娟浪漫地形容完之後,又犀利地說:「可是狀況若是不好,悲觀來說,那過程就是分崩離析了。」
因為張曼娟的家庭成員少,所以當她長大後面對兄弟姊妹的分離時,便愈加感受到了孤獨。不過,當張曼娟經過了人生和歲月的淬練之後,如今的她卻開始認為,家庭可以是無形的存在。一群人,或者,即使只有兩個人也好,只要是彼此值得信靠,能夠互相倚賴和暸解,那麼,就算是沒有婚姻關係,沒有血源關係,她認為也可以稱之為家庭。
「就像是『紫石作坊』啊,」張曼娟笑起來,認真地點頭:「我的工作夥伴們,大家每天在一起工作就像是一同生活著,互相能夠關心與照顧彼此,我覺得即使沒有血源關係,卻已經是一個 family 的感覺啦!」
因此,對於今日的張曼娟來說,家庭可以是隱形的存有。有血源關係的家人毋須保持成日貼近的距離,而沒有血源關係的朋友只要懂得關心,所謂的家庭也可以是一座沒有瓦片、沒有城牆的堅固城堡。
可是,張曼娟是否相信一個崩解的家庭,有朝一日能夠修復或再生呢?
「或許可以,但我相信很難。」她思索著回答:
「不只是家人與家人之間,其實,任何一種關係崩解了,都很難恢復成原來的樣子。況且,很多時候,家庭裡有一個人想試圖修復關係,但分散在各處而有著不同生活領域的家人們,說不定未必能同時配合他的想法。所以,除非是大家真的都能同時感悟,並願意為原來的家付出復原的努力,否則應該很難。但是,即使家庭再生了,一定也是一個新的樣子,不會是原來最初的感覺了。」
張曼娟對於家庭的感受很深刻,難怪在她的小說與散文裡,親情總是佔有很大一部分的空間。雖然,她認為家庭的修復是困難的,但是許多讀者們面臨家庭問題時,卻還是時常能從她的作品裡獲得療傷與新生的能力。
或許,當面對著家人關係的時候,張曼娟就是那一個在她口中會試圖重修關係,並且不放棄希望的人吧。
【內在與外在的平衡】
就像是對於家庭的定義,過去和現在,兩個張曼娟有著兩種看法。在看待自己以及與自己相處的方式上,張曼娟隨著時間亦有兩種迥異的態度。
張曼娟認為她喜歡此刻的她,遠遠更勝於過去的那個自己。
昔日的她是非常缺乏自信的,很容易被別人的眼光給影響。比方說,從前她在學校課堂上時,常常害怕學生盯著她看,不喜歡別人討論她的穿著打扮。或許別人是在私下稱讚她,但是這樣的舉動卻會使得她頗感焦慮,甚至開始分心懷疑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對勁。此外,在創作時間之外,她時常很難處理面對「一個人」時的生活。過去,她絕少一個人逛街或是看電影,對她來說,缺乏自信的同時也消磨掉了她的安全感。
「然而,此刻的我,內在和外在已經達成了平衡。若要問我最喜歡現在的自己哪一個部份,我想『內在和外在的平衡』就是我的答案。」
張曼娟有自信地說,她現在很能夠享受一個人的時光了。兩個人以上的生活很精彩,但是一個人的時候,無論看書、聽音樂、逛街、看電影,她也都能夠自在地探勘出其中的喜悅。?
看得出來也聽得見,此時的張曼娟已經將過去那個因缺乏自信而嚴重失衡的自己,帶領到了新的境界。在這個新的所在,張曼娟找到自我的定位,所以,她知道她要甚麼,知道她應該成為一個怎麼樣的女人。這些種種,讓她的自信心增加了,自然別人看待她的眼光也變得微不足道了。
那麼,最不喜歡自己在未來變成哪一種人呢?
「身體健康很差的人!」她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這也是我目前生活中最大的恐懼。」
張曼娟透露,這幾年,她開始認真注意自己的健康狀況。會這麼做的原因,當然是健康曾經亮起了黃燈,使她警覺到「自己的身體」才是陪伴自己的靈魂最親密的伴侶,實在應該好好付出關心。
「我已經從調整飲食開始囉,」她突然孩子氣地笑起來:「可是呀,很矛盾吶,我是一個那麼嗜愛美食的人,可是現在卻不能想吃甚麼就去吃了。」
暸解張曼娟的人大約明白,倘若禁止她品嚐世界上的各國美食料理,就等於是她生活中的恐懼,以及最不希望變成的那種人。
說到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,張曼娟想起了今年農曆年前,她在銀行被人偷走一只心愛皮包的不愉快經驗。
記得那天她興緻勃勃地到住所樓下的銀行,好不容易在櫃台前填寫完一大疊單子,完成應辦事項以後,竟發現放在手邊的皮包不翼而飛了。當時她沒有立即發覺,直到離開銀行準備刷卡進大樓電梯間時,才赫然驚覺皮包早就被人偷走了。她立刻衝回銀行,問遍所有櫃台人員和駐守的警察,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得上她的忙。張曼娟回憶,當下的感覺真是太沮喪、太絕望了。那不僅是物質上的失落,更是精神上的孤獨。
「我從小都沒有遺失過皮包,所以發生的時候,我真的慌了手腳。對於現代人而言,皮包早就不只是皮包了,它簡直是『半個人』,因為你幾乎所有重要的卡片和代表身分的證件都會放在裡面。我心想,萬一扒手立刻拿信用卡去盜刷,破解提款卡密碼把錢領光,或者去做任何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,那不是完蛋了嗎?」
因為沒有經驗,所以張曼娟陷入無助而慌亂的狀況。她補充說,那個被偷走的皮包是她很心愛的款式,而且,對她來說也是意義非凡。那是她在美加旅行途經溫哥華時的珍重紀念品,從來沒有在其他城市看見過。
雖然皮包被偷走,若在第一時間裡就將信用卡和提款卡告知止付,其他證件都還可以補辦,事情沒有想像中的嚴重,但由於當時氣憤和失落,張曼娟實在無法這麼理智地思考。
事後,觀察力入微的張曼娟思索這件事情時,覺得遺失一只心愛皮包的感受,就晃如遺失了一段真愛。皮包遺失了幾天以後,她才在日常生活中陸續發現原來她少了甚麼,而那些東西都跟著皮包一起丟了。?
「很像失戀,一開始只覺得是『失戀』了,」張曼娟說:「但後來你才會發現,喔,原來我失去的不只是一個人,一段戀情,可能還有生活裡過去曾共同擁有的習慣和一些無形的東西。」?
可是整件事情到此並沒有結束。張曼娟帶著懸疑口吻說:
「後來,這個皮包奇蹟似的『失而復得』了。」?
過年時,張曼娟與一位多年的女性摯友碰面,告訴她這段遺失皮包的故事。結果,張曼娟陪朋友回家時,朋友忽然從家裡拿出一份神祕禮物送她,說是提前祝福她生日快樂。
張曼娟打開禮物,赫然發現竟是與她遺失的款式一模一樣的皮包。
原來,張曼娟的摯友從前看過她用這只皮包時,便覺得很漂亮、很喜歡,於是當她在香港的專賣店裡驚喜發現它的出現時,便決定為自己買一個,同時也選購另一款皮包準備送給張曼娟。沒想到,張曼娟的那只皮包竟恰巧不見了,於是,她立刻決定割愛,把皮包送給張曼娟。
「我拆開禮物的剎那真的好驚訝!丟皮包的時候我都沒有哭了,結果皮包以另一種形式『失而復得』時,我卻抱起我的好朋友,感動得落下淚來。」
張曼娟說,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丟皮包,當然也不可能知道一個皮包被偷了,還會引發出這樣的一段故事,讓她和她的朋友有了一次貴重的記憶。
總是這樣,張曼娟不但是個善於說故事的高手,也總是能夠在她的生命裡不自覺地撞見特別的故事。那些奇妙的事情,特別的人,彷彿都會主動聚集到她的身邊。因此,常常跟張曼娟在一起的朋友,往往碰上了奇怪的人事物,彷彿也都變得不足為奇了。
遇見特別的好事情,或許是值得感動和開心的,可若是遇見一些無理的狀況時,大家眼中個性溫和的張曼娟又會怎麼處理呢?
張曼娟想起去年冬天,她從上海辦完新書簽名會,準備在機場搭機離境時,遇上了跑道的狀況而延誤所有起降班機的時間。當時,許多人都焦急地在機場候機室等候進一步消息。突然間,有一名女子魯莽地拿出照相機,湊到張曼娟的面前,很近距離地想要拍攝她。同事見狀,擋了下來,一問之下才知道是港台「某」週刊的狗仔隊記者。她也是被班機時間延誤的旅客之一。
這位記者很不禮貌地告訴張曼娟,她要拍一張名為「張曼娟上海虹橋機場落難記」的照片,張曼娟的同事代為拒絕了,記者仍不死心。她一直繞著張曼娟打轉,最後又跑到張曼娟面前,看著她的同事說:「我本來已經想好了另一個標題,就叫做『張曼娟上海私會小情人』!」
記者接著問:「如果現在不想被拍照的話,那就讓我去妳家拍拍。」然後接著拋出許多各式各樣的採訪要求。
因為累了好幾天,當時又沮喪地不知道飛機何時能飛,所以張曼娟只好暫時都先婉謝了她的邀訪。沒想到記者最後卻說:「喔,那這麼說來,妳可不可以告訴我,妳對我的工作到底有甚麼幫助?」
張曼娟認為,過去的她,遇見這樣的人,一定會連忙道歉,說,真是不好意思,無法幫上對方的忙。然而,如今的她,已經不是那個樣子了。
「是的,」當時的張曼娟,立刻無奈地對那位蠻橫的記者說:
「我對妳的工作的確沒有一點幫助,正如同妳對我的工作也沒有任何幫助。我們此刻在這裡,只不過是在飛機delay並且不知道甚麼時候會飛的時候,彼此陪伴著說說話藉以避免崩潰,如此而已。」
這就是現在的張曼娟,永遠不希望為難別人,但也不再勉強自己。
【習慣顯影生活性格】
曾經與張曼娟在外頭碰過面的朋友或記者,大約都知道不開車的張曼娟,行走於城市之間,很仰賴著大眾交通工具,尤其是計程車。
喜歡觀察和探究人際關係的她,認為乘坐計程車的過程,其實就是非常屬於都會生活的一部份。自己和司機建構出一個密閉的小小空間,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的,以後也不大可能會再見面。明明是一前一後,彼此很靠近的距離,但其實一切又是那麼的陌生。張曼娟說,每次招呼計程車時,她都會刻意選擇一輛看起來乾淨舒服的車子,可是這往往像是一種賭博,很難說得準上車以後,車內是怎麼樣的狀況,而司機又是甚麼樣的人。
「常常都有種命懸一線的感覺呢。」她形容。
此外,她明白有些司機希望能與乘客聊天的必然性,但是她總是將乘坐計程車的時候,當作她的休息時間。
司機有司機的習慣,她也有她的習慣,在人與人接觸如此頻繁的社會裡,其實很多時刻,相處之中最大的一部分氣力,都是花在磨合彼此的習慣上。張曼娟解析搭乘計程車的感受,似乎也反應在她習慣收看的電視影集吧。
「我喜歡看西方的『欲望城市』影集,也喜歡東方的『大宅門』。說穿了,這兩部片子都在密集地探討一群人之間的關係,甚至也可以說是一個家庭中的關係。只不過,『欲望城市』裡的家庭組合是沒有血源與婚姻關係的;而『大宅門』的角色則是真正的一個血源家族。」
除此之外呢?現代人的生活都脫離不了電視吧,問起張曼娟還喜歡哪些電視節目時,她想了一想,開心地回答:
「廣告!我很喜歡看『可口可樂』和『麥當勞』的廣告!尤其是每年過年的時候,他們都會應景地拍出一些很可愛的,很有節慶味道的廣告。這讓我覺得我真的要迎接過年了喔。他們其實是外來的廠商,可是他們卻懂得入境隨俗。這種用心的感覺使我體會,一個企業可以做到全球性規模,一定有它的道理。」?
連看廣告都這麼認真的張曼娟,相信當她在面對著她的教學、創作和「紫石作坊」時,肯定也是發揮了相當甚至更多的專注力。張曼娟總是可以輕易地從生活裡,找到實踐夢想的激發與啟示。?
【採訪後記】
離開訪問現場時 ,我隨意問起張曼娟:「現在的妳,喜歡看海水還是看花火?」她調整了一下坐姿,回答我:「海水吧。」其實從張曼娟的第一本書《海水正藍》開始,她這一輩子注定就與海水脫離不了關係了。多年前,曾有人形容她就像是海水,可以柔情似水但風雨欲來時也會激盪澎湃。這樣的說法或許更貼近現在的她。她仍喜歡看海水嗎?但我相信,如今在生活裡找到新自我的張曼娟,即使看見《海水正藍》裡那同一面海洋時,想必也不再那麼憂傷。她肯定會在看海時,也感受到在她自己的歌詞「看花火」裡所說的那股幸福與永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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